我的这一年第4章病房里的人生百态
年12月9日星期五
哈尔滨天气不详
经过几天的朝夕相处,病房内的病友和家属们渐渐熟络起来。同病相怜,病友们特别是家属们互相照应,让本来较为悲凉的养病生活变得温暖了一些。
靠近门口的1床爷爷,70多岁了,得的是肝癌,浑身都是深深的黄色。老爷子膝下有两儿两女,都出现过。他们一看就是一家人,长得都膀大腰圆,身体壮得很。爷爷虽然病重也没见瘦。爷爷的大女儿嫁到了乡下,现在已经当奶奶了,她的孙子已经上学了。二女儿和两个儿子都在本地生活,家境都还不错,有车有房,看穿着打扮也不像是缺钱的人。两个女儿很孝顺,尤其是二女儿,照顾的很细心。爷爷有什么事儿总是下意识的叫:“二丫啊,二丫……”二女儿反应快,睡觉轻,只要听到父亲的叫声就马上到跟前,喝水、接痰或是接小便,伺候得细致周到。肝癌晚期很痛苦,爷爷总是捂着右腹呻吟,疼得直念叼:“哎呀,这活得还有啥意思,哎呀……”两个儿子嗜酒如命,经常扔下呻吟的父亲,顶风冒雪的出去喝酒,喝得脸红脖子粗才回来,一身的酒气,满病房都闻得到。老爷子在呻吟声的间歇也忍不住埋怨一句:“唉,就知道喝呀!”小儿子可能喝的有点多,回来之后就睡着了。他有一种小毛病,睡觉打呼噜,打着打着就憋住了,憋了半天没动静,再猛地吸口气,然后继续打呼噜,继续憋气,如此往复。两个姐姐看着揪心,怕弟弟哪次憋过去,就商量着怎么给弟弟找大夫看看。大儿子一听不高兴了,借着酒劲儿说:“怎么看?找谁看?不得花钱么?来来来,你们说都拿多少钱,咱们就找人看。”说完一拍屁股走了,留下两个姐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再作声。小儿子仍在旁边打着呼噜,憋气,如此往复。
挨着老爷子的2床,是个年纪不算太大的伯伯,60岁左右,急性胰腺炎,来的时候疼的很剧烈。6年前也犯过,后来没有再犯,就放松了警惕。住院当天儿子带着孙子回家看老两口。伯伯高兴,说阿姨做的豆腐很好吃,好了伤疤忘了疼,把医生的叮嘱扔在脑后,非要借着菜儿喝两盅。喝着喝着就疼起来了,赶紧打了。这位伯伯疼了至少两天两夜病情才有所舒缓。
3床刘叔是位传奇人物,罹患两种癌症,其中一种是食管癌。他的食管中放置了一个支架。这种金属支架是用一种被称为“形状记忆合金”制作的,是材料科学领域的重要成果。无论把它扭曲成什么形状,在特定的环境下,它都会恢复成原来设定好的形状。用于支架时,可先将它缩小,通过医疗器械送至患处,然后释放,支架就恢复成设定好的管状,将因病狭窄的部分撑开。3床刘叔的食管中就放置了这样的支架。刘叔个子不高,上身一件夹克,下身一条西裤,走起路来带着风。和我想象的不同,癌症患者的病床边应该围着好多家属才对,可他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没有任何人陪同。我原以为他是孤身一人在冰城,没想到儿子一家都在哈尔滨。有一天他的儿子来了,跟刘叔商量来陪床的事情。
“还是让我在这儿陪你吧。”儿子恳求的语气说。听语气不是第一次谈这个问题了。
“你陪在这里做什么?我不需要人照顾。”刘叔是四川人,一口川音。他的音调不高,但很坚定。
“你打针啊吃药啊,我可以照顾你啊。”儿子还是不死心。
“不需要。你回去正常上班,这个疗程打完了我就回去。”刘叔的语气依然坚定。
“那我明天再来一次,把收音机给你带来,你在这听听。”
“哎呀,不是跟你讲了吗,不需要,你也不要再来了。疗程打完了我就回去,不需要照顾,不需要接!”刘叔开始有些不耐烦了。
儿子悻悻地走了,这是我唯一的一次见到他的儿子。也许是了解父亲的性格,也许是怕再惹父亲生气,他的儿子再没出现过。刘叔依旧每天独来独往,看不出任何异样。按时吃饭,按时输液,下午加餐吃个苹果,咔嚓咔嚓的,惹的我嘴馋直流口水。其实刘叔的事迹在医生中间早有流传。有一天病房里来了几十个医护人员,我吓了一跳,还以为刘叔出什么事情了。医生们听说刘叔回来住院,特地来探望。带头的医生说:“呦!身体不错!这么多年没见,我们还以为您去哪儿了呢。”大家都跟着笑,心中都暗暗敬佩。他们聊了会天儿就都出去了。我感觉那位医生可能有想说还没说出口的话,言语中透着对刘叔抗癌精神的赞扬。刘叔的精神确实鼓舞着每位病友,大家都冲他竖大拇指。每当这时,刘叔微微一笑,说:“除了好好活着,还能怎么办呢?”依旧是那种音调不高又很坚定的语气。
4床是山东口音很重的一对老夫妻,看起来也70多岁了,平时在牡丹江的一个山沟沟里种药材。爷爷因为肠息肉住院治疗,奶奶来陪床。这对爷爷奶奶精神头都非常好,长的也比较小,瘦瘦的,一看就有着农民的干炼。两个人的脸上都留存着岁月留下的深深的刻痕。他们到了晚上就一颠一倒,一起睡在单人病床上,床上竟然还会剩有空间。有一天下午5点多钟,哈尔滨已经进入夜晚。奶奶吃过晚饭后穿戴整齐出门了。出门前病友问她,吃过饭了,这大黑天的干啥去?奶奶说,要去弄点晚上吃的东西。大家没太明白什么意思,也没深问。一个多小时后,奶奶回来了,买了一兜子水果,还有香酥、薯片、爆米花,俨然一副要去电影院看电影的架势,大家开心的笑了。当天夜里10点多钟,病房夜谈快结束的时候,只听见窗边传来像老鼠啃木头的声音,咔哧咔哧咔哧……大家定睛一看,这对爷爷奶奶正在那儿享用那堆膨化食品呢。
爷爷除了做肠息肉手术那几天之外,也看不出是个病人。一天早上,一位医生来病房做床前心电。爷爷奶奶都在床上坐着。医生来了之后不由分说就让奶奶躺下,把衣服掀开,刚要布置器械,爷爷一看急了,用浓重的山东口音喊了一声:“我是!”那医生意识到自己把病人搞错了,脸上写了个大大的囧字,赶紧把奶奶扶起来。边给爷爷做边解释:“看你们精神头都挺足的,也分不清谁是病号。”大家哄堂大笑。
5床大爷来的时候是夜半时分,大家已经就寝。房间里的灯突然亮起,急救平车忽地推了进来。他整个人木木地躺在急救平车上,四肢僵硬,一动不动,脸色晦暗,嘴微张,眼睛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半天也不见眨一下,胸口盖着棉被,几乎看不到起伏。从急救车上过床的时候,一个家属伸出两只手像抱哈达一样轻轻松松地把他抱起来,再轻轻松松地放下去。他的身体像一根木板一样不打弯儿,也没见家属费一丝一毫的力气。仔细端详,他的面部皮肤薄如蝉翼,紧紧地包裹着颧骨,门齿突出在嘴唇外面,与下中切牙形成了一个只能伸进一个指头的缝隙。深夜,这幅景象着实吓我一跳。医生给大爷做了一些检查,给出了一个初步结论——重度营养不良。我国改革开放进行了38年,社会生产力极大发展,商品极度丰富,重度营养不良这种疾病似乎只能在一些忆苦思甜的影视作品中看到了。他的奇怪病情引起了我的强烈好奇。
对大爷的强烈好奇不只是我有,房间里很多人都向他投去讶异的目光。大爷的儿媳可能也看了出来,渐渐地为大家揭开了迷底。大爷原是某机关单位的公务员,平时嗜酒如命。大爷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酒是粮食精,越喝越年轻。我生在酒缸,长在酒缸,宁可不吃饭,酒也不能断。”大爷每顿必喝,喝酒真的是不吃饭,一吃准吐。儿媳妇怀孙子的时候,儿媳妇儿在这边吐,大爷在那边吐,成为当时家里一景。大妈就跟他吃饭犯愁,做什么都不吃,只是喝酒。一旦某一天大爷说想吃点饭,无论何时,大妈赶紧放下手中的活计,进到厨房锅碗瓢盆,煎炒烹炸。饭做得了,大爷那点儿食欲也许也过了。经年日久,只是喝酒不吃饭菜的大爷慢慢地成为一名重度营养不良的患者,除了酒,什么也咽不下去,包括做肠镜口服的液体。检查做不了,医生无计可施。
6床是位大哥,大概大我五六岁的样子,是位小学校长,因酒后胃出血入院。他是我们病房中病情最轻的患者。虽然也呕血了,但面色依然红润。大哥有个宝贝女儿正在大学学医,乖巧懂事,大嫂贤惠勤劳。有句话说,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幸福的家庭大体都是一样的。校长大哥家是典型的幸福家庭,只因这个小插曲短暂的有点波折。校长大哥的病情并不复杂,禁食了几天之后康复出院了。
我是7床,入院几天以来,除了做了个B超外,什么检查都没做。还在平躺做止血治疗。小敏看到B超报告那一刻的反应耐人寻味。她盯着报告,从头看到尾。看完后,她给了我一个很夸张的笑。她那笑容里,没有嘴角上扬形成的经典弧线,笑声很大,像是张大嘴巴从喉咙里喊出来的,很不自然。笑完后告诉我,没什么大事儿。
8床的叔叔是位肝硬化患者,因消化道出血入院,黑便,未呕血。他是名乡医,平时走街串巷,为十里八村的乡亲们解决日常病痛之苦。应该是收入还不错,家境殷实。因常年在外奔波,他的皮肤黝黑,眼角聚集着又深又长的皱纹。医院的常客,最近几年总是医院就医,也没有彻底根治,这次来似乎是想寻求一个较为长久的医治办法。
这科的医生分为两个小组,其中一组由科副主任领导,我们几位患者所在的医疗小组由另一位男医生领导。医院应该是有两把刷子,否则无法与副主任齐名做医疗小组的负责人。他一米八的个子,长得一表人才,最初接触时觉得声音也很好听。我们叫他“大拽”,不是因为他的医术,而是因为他的做派特别“拽”。每天早上查房时,他带领十几位下级医生从房门鱼贯而入,身后跟着的十几个“小弟小妹”,都仰着头听他说话,纵然是没有皇帝般的阵仗,也俨然一副黑社会大哥的做派。一个八人的病房,他的病人有五六位,转一圈下来绝对不超过五分钟。每位家属都为能跟他多说上一句话而欢呼雀跃。他同家属讲话时总是仰着头,把两个黑洞洞的鼻孔留给家属,骨子里透着一股傲气。自他出病房门开始,这一整天不要想再见他的身影,找不到。他还有个规矩,跟家属交代病情只说一遍,听不懂不负责。每次同新患者家属交代前,他必会声明这一原则。但是他碰到了5床的儿媳……
5床的儿媳是个豪爽派,至少有一米七的个子,长着一张旺夫脸,性格像男人一样。一天,5床的儿媳被他叫去医生办公室交代病情。无一例外,他坐在办公椅上板着脸事先声明了这一原则。儿媳站在旁边没作声。他叽里呱啦地讲了一遍。儿媳有一部分没听懂,问了一句。
“我不是说了只讲一遍吗?!”大拽声色俱厉地责问。
“我没听懂,问问你还不行吗???!!!”儿媳黑着脸瞪着眼俯视着他并用高他八度的嗓门力压大拽的邪气。
大拽看着她,愣了一会儿,放低了语调又给儿媳更为详细地讲了一遍。事毕,儿媳满面微笑眉头一挑:“谢谢你!”说完转身回病房了,留下大拽一个人在办公室黑着脸,像吃了一坨粘乎乎的东西,粘到喉咙上,吐不出又咽不下。而此时,病房里被大拽欺负过的家属们听闻这件趣事已然笑作一团。
其实像我们这样的普通患者在求医期间都视医护人员为父母般敬仰,毕竟自己的小命掌握在人家手中,钱袋子张着口随人掏。不管哪行哪业,无论多么优秀的队伍,都可能会存在个别的奇葩败类,所谓的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说的就是这事儿。这个道理大家都懂,所以谁都不爱没事儿得罪医生,也没必要生出无端的怨恨。然而少见多怪的我们没有想到,对大拽的认识还无法止步于此。
乡医叔叔入院后,大拽事先对他的家属声明了他“只说一遍”的原则,对肝硬化导致的消化道出血给出了一些处置建议,大概有切脾、栓脾和套扎几种方式。乡医叔叔平时处理的都是些头疼脑热的问题,对这么复杂的医学知识也觉得不知所以。那是乡医叔叔入院后的第三天,常年被消化道出血搞得烦心的一家人正在研究哪种方式更长远,正巧碰到大拽携十几个“小弟小妹”进来查房,队伍浩浩荡荡。大拽例行地到每个人床前站了一步,问了一句怎么样,就移步下一病床。乡医叔叔是他在这个病房的最后一个病人。
“怎么样?”大拽例行问了一句。
“挺好的。”乡医叔叔说。
“嗯。”大拽扭头想出门。
“大夫,麻烦问一下,你那天说的那几个办法哪个长远(轻声)点儿啊?”乡医叔叔抻着脖子歪着脑袋冲着马上就要消失在门外的大拽问。
“你说什么?”大拽可能没听清。
“哪个办法更长远(轻声)?”乡医叔叔又重复了一遍。
大拽顿了一下,说出了一句让我们都瞠目结舌的话:“肝硬化还想长远?!”说完大拽转身而去,留下一屋子怀疑自己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的患者和家属们。
片刻之后,家属们都反应过来,自己并没有听错。家属们沸腾了,都在声讨他作为医生怎么能这么说话,这要给患者多大的精神压力云云。小敏却没在第一时间加入声讨。大拽那句话的话音刚落地时,小敏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她的表情随后就凝固了。愣了一阵子之后,她意识到自己没有声讨大拽不太合群,也加入了进来。只是她声讨的话音中好像隐藏了点儿什么。我感觉她有什么事儿没告诉我。
窗上布满了霜,里面的人看不清外面的景色,也不知道什么天气。看亮度,像是个晴天。病友们还在接着大拽的话题聊着。聊着聊着不知怎么就聊到了人生,聊到了生死。“其实银(东北方言,人)呐,不管咋折腾,就是那几十年儿。”乡医叔叔感叹。病友们听罢都若有所思,病房渐渐地安静了下来,大家开始盘算自己的病情接下来该怎么办。
1床爷爷出院了,没法治了,决定回二女儿家度过剩下的时光,出院时两个儿子又是醉醺醺的。3床刘叔也出院了,他同每一个病友打了招呼,自己提着一个手提包,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走了,留下一个背影和一阵风。5床大爷也走了,实在查不出来什么,因为没法查。儿子儿媳一脸愁容,不知道回去该怎么办。
面对疾病,有人纸醉金迷,醉生梦死,有人坚持不懈,自强不息;面对坎坷,有人怨天尤人,束手无策,有人笑对人生,勇往直前;面对患者,有人心存敬畏,百般呵护,有人横眉冷对,恶语中伤。
小小病房,人生百态,你来我往,熙熙攘攘,你方唱罢我登场。人生列车的车轮滚滚不息,我将会被带去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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