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是一头特立独行的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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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经

常情

叶小白

1

首先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我是什么人?高老庄门口贴着我的传奇生涯——“恭贺高翠兰与猪喜结连理,百联好合。”

我就是那只猪。

但我希望的是,你们在来到这个故事里的时候,不要用歧视的眼神看我。我是说,用看普通的猪来看我就好了。以前我在天庭当元帅,我就很反感别人把我当不一样的猪。那时经常有人夸我:天蓬元帅历经千辛万苦,当上一只猪。片刻后那人反应过来,说:不好意思,是一只猪经过千辛万苦,当上了天蓬元帅。你看看这些人多虚伪,天蓬元帅天蓬元帅的挂嘴边,不知道的多半还以为我的同类是天线宝宝。

对于我的出身,老实说,我并没有怨言。我生来就是一只猪,几千年前,我就是猪,被提拔当上元帅后,我依然是猪。最近被贬下凡间,我投胎重生,居然还是猪。所以我认命了。猪就猪吧,反正当过官。明白当官的猪总是比狗官多一些的。

我和高翠兰结婚这事,是很神圣的一件事。

高翠兰小姐何许人也,高老庄庄志上云:“年方二八,貌美如花,美目盼兮,顾影自怜”。一言蔽之,大美女。补充说明:胸部有点小。

所以我不敢想象,高翠兰竟然会决定嫁给我。嫁给这么一只猪。高翠兰常对我的自怨自艾说,够了,猪,你很好。这就让当时我很意外。很想站上高处,对那些曾追求高翠兰的男人说:操,你们怎么搞的?

2

我曾是一头特立独行的猪。刚从娘胎里出来的时候,我就在想,或许这一世,我该当一个作家。

我妈拍了我后脑勺一下,她说,开饭,吃奶。而我的一干兄弟姐妹们早拱作一团,将我挤在门外。

我不屑于他们这样的生活方式,连带着,对于生我的老妈也不屑。我知道当别人叫我们猪时,这代表了什么。吃得越多,长得越肥,死得也就越快。我把这些道理到处宣扬,可他们依旧我行我素,吃得你死我活,让我充满挫败感。我又把这些不满写进日记,在某天被别的小猪看到。然后他们大笑。

我妈那天没有笑,她语重心长对我说,其实我年轻时也想过特立独行,只是,特例会死,独行会死。长太胖会死,吃太少也会死。猪,终究是要死的。明白这个道理,不代表你就不会死。还不如多吃点。

不久后,她就死了。下脚料被做成饲料,倒进我们食槽里。从此,我放弃我的文学梦,开始安心做一只猪。最多只是偶尔写些什么。而这一做,就是十多年。这十多年来,我的弟兄们多数是死了,被做成腊肉或者红烧肉,不一而足。只有我安稳的活了下来。彼时,我已长成了高老庄最大的一只猪,所有人不管是谁,见到我,都必须夸我一句,有种。

然而这却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因为,我活下来的唯一原因,是我是一只种猪。

种猪是干什么的?很明显,到老来回忆人生,视线里是马赛克。我每天都要面对一干小母猪,做一些羞嗒嗒的事情。

我对这些无时无刻不在发情的母猪很不满,我不希望我的人生里只有性,却没有爱。就像当初我在天庭,我其实并不想上那些小仙女一样。但问题关键是,不管是在天庭,还是在猪圈,我能做的都做了。

我想,这大概就是天条对我的报复。这就叫天道循环,报应不爽,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3

高翠兰今年16岁。芳龄二八。正是无才便是德的大好年纪。但她却非要嫁给我,她家里的老小也一致认为应该这样。这事怎么说都很复杂,要先回到观音身上。

半个月前,观音过来找我。

观音捏着鼻子,从莲花座上跑下来。她趴着猪圈的门,喊我的名字:天蓬,天蓬。

我哼唧唧跑出来,说,什么事啊?

你在干嘛啊?

我在泡茶呀。

过几天你有没有空呀?

有呀。

那这样。半个月后会有一个和尚,还有一只猴子过来。你给招待一下吧?

你是想红烧我呢,还是清蒸呢?

不是,这其实是佛祖的意思。你到时候呢,跟高老庄的庄主女儿办个婚礼,让猴子打你一顿,要么你跟他打一顿——多让着猴子点。然后你跟他们一起出发去西天,护送唐僧,事成之后,你可以回去当天蓬元帅。

庄主的女儿怎么可能随便嫁给我?

观音摆摆手,说,这简单。她抱着莲花座走到高老庄的中央,浑身金光四射。庄子里所有人都跑出来看这位菩萨。叹为观止中,观音登上莲花座,在金光里徐徐升天。大概升到半空,她朝着我的方向说,天蓬——对,那只猪,谢谢你呀,五十年后,我们天上见啦。

第二天,高老太爷跑来猪圈,拉住我的手,死活要把高翠兰嫁给我。

他说,想不到,真是想不到,每天给观音庙上供,现在终于显灵了。感谢菩萨大恩大德啊,赐给老夫如此贤婿。

我说:大爷,你很有想法。

我不懂这老家伙怎么想的。半年前他看我写小说,还笑我不务正业,不自量力。而今再看我写小说,居然说自己被感动得一塌糊涂。我看着他的临表涕零,严重怀疑是被猪骚熏的。

我说,岳父谬赞了。小婿没那么好的。

他说,贤婿谦虚了。

对于要嫁给我这件事。高翠兰很是不满。就在高老庄替我们私定终身的第二天,她和别的男人跑了。私奔夜奔对象我认识,是隔壁驴庄的二少爷。此二少爷生来俊美,眉清目秀,我知道他的名字,叫驴小白还是驴白白。不过私下里,大家都唤他小白脸。

高老太爷差点要给我跪下。我身为天庭元帅,这点大度还是有的。我饶了他,并且提了一个要求:从今以后,高老庄只能吃驴肉。

他千恩万谢的答应了。

5

其实翠兰很小的时候,和我关系是很好的。

很小很小,小得我还是一只粉嫩小猪的时候,我在猪圈外和翠兰相遇。我当时第三百次逃亡猪圈,企图去当一只特立独行的猪。我半个身子挂在栅栏上面,翻了半天,一个女孩突然从边上冒出来。我一惊,就摔了下去。

不得不说,这种开头很恶俗,又是男孩和女孩相遇,又是男孩摔倒受伤,又是女孩子温柔可爱。两人四目相对,一时间,电光火舌,只差私定终身,一部感情大戏缓缓拉开帷幕......但我仍要说,这根本就不是爱情故事:自从我发育完全,正式成为了一只种猪,翠翠就再没找过我。很多年后,我们在猪圈又一次相遇,她甚至惊喜的说,哎呀,原来上次宰的那头不是你。

那天翠翠心情不好。她看到我屁股摔倒地上,猪鼻子惨兮兮的抬起,就咯咯笑起来,说,怎么会有你这么笨的猪呀。

我没空理她。我说,别烦我,老子忙着呢。

忙着翻墙么?

我继续和栅栏搏斗。她忽然跑到边上,用钥匙打开门说,你怎么不走门?

我立刻从墙上跳下来,收拾一下猪毛,从容的走出门。

走出门的时候,我抽空看清了她的样子。小女孩模样,按我多年闻香识女人的经验,不会超过十二岁。

她真的是个小女孩。因为我走出去后,听见她冲我背影说,真帅。

猪,你还回不回来?她憧憬看着我。

我努力的让自己更帅一点。争取让自己两条腿着地,另外两条蹄子抱在胸前。

我说:谁回来谁是小狗。

好像就是这个时候吧,说完话的一刻,我忽然想,这个女孩会用很长时间来回忆这一幕:一只猪,站在即将远行的大门前,春光明媚,阳光正浓,猪头也不回。

半柱香后,我被猪倌抓回高老庄,一顿暴打汪汪汪。

那天翠翠心情变得很好。

6

几天后,翠兰被高老庄的人抓了回来。

那天是早上,我在猪圈里面做早操,做完我就去洗澡。我洗澡到一半,高老庄的小厮便急急跑过来,大喊,快来看,大小姐回来了!

我一惊,光着膀子急忙跑出来。远远的,我就看到了翠兰,她衣衫褴褛,倒在地上,脸上布满风尘。而在她边上,躺着那个驴小白,一动不动,不知死了没有。

我走过去,周围的人自动为我让开一条路。高老太爷迎上来,握住我的手说,贤婿,小女回来了。

我点点头,说知道了。

太爷不依不饶,紧紧握着我的手说,翠兰无知,才会被人拐跑,其实这不是小女的本意,贤婿,你的意思是……

我把手抽回来,说,放心,我脾气很好的。

翠翠的脑袋低着,发丝顺着耳鬓垂下来,我走过去,扶住她的肩膀。

她抬起头看我,细细的打量我。

她说,我不要嫁给你。

我没说话,看了看一边的驴小白。

驴小白一动不动,像是死了。但他的胸脯起伏,应该还有口气。

高老太爷跑过来,拉住翠兰,怒气冲天的说,翠兰我不管你嫁不嫁,这门亲事可是菩萨钦定的,简直是天造地设呀。你怎么可以这样?你对得起我吗,你对得起你妈吗,你这是要气死我们呀……说了一大通,作为他女婿的我都有点听不下去。

什么菩萨,强抢民女菩萨吗?——狗屁菩萨!翠兰大声的回应他。

哎呀,哎呀……太爷手都不知道要怎么放了,连声说,可不能这么说,罪过,罪过啊。翠兰你怎么这么不明事理呢?你看,天蓬他长得英俊,这么像你爹。又这么有前途,马上就要飞升天界的。我要是你,我马上就嫁啦。天蓬,你也说句话。

我说:我觉得你爸除了审美有问题,还是很爱你的。

我不嫁。要嫁你们嫁。翠兰把头偏到一边。

我估计高老头爷彻底被这话逼急了,他吼出这么一句,翠兰,我是太宠你了吧?好,你要是跟驴小白走,我就当没你这个女儿——你就气死你爹吧,从此以后,你就等着黑发人送白发人,你开心吧?啊?不孝啊!不孝啊!你怎么就不晓得好呢,枉费你爹我一番苦心,你你你……

我打断高老太爷没完没了的声音,靠在翠兰耳边说,翠兰,你可以不嫁。这完全由你,我们没办法。但是,我会打断驴小白的腿,让他这辈子像猪一样活着。.

驴小白安静的倒在地上,像是死了。高老太爷的双手发抖,胡须一上一下。翠兰的脸色通红,翘起的上唇微微颤抖,眼里噙满了泪水。我听见她发出幼兽一样的哭声,她说,你们别说了,我嫁。

高老太爷差点蹦起来,真是我的好女儿。他又抱住我,说,真是太好了,天大的好事啊。

我站在那,没有推开他,也没说话。我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天庭元帅,菩萨钦点,我是头猪又怎么样,嫁给我,翠兰一辈子也不用像今天这样狼狈。她从一开始就何苦逃走呢,有这样的父亲,这样的女婿。生活从此衣食无忧,衣食无忧……想到这,我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哼声很冷,冷得足够让我相信,除了高翠兰,所有人都在为这件好事开心。

包括那个早就醒了的驴小白。

7

婚礼如期举行。

那是个好日子啊,阳光明媚。我记得那天,翠兰穿了身红色的嫁衣,抹了朱唇,朱红的唇色让她上翘的上唇愈发诱人。

也是在这个时间,我的性欲变得很旺。没别的原因,被翠兰勾的。自从赶跑驴小白,我就和她睡在一起,但我不能碰她,因为名义上她不是我的妻子。虽然这不能代表什么,但有另外一件事——观音。

观音的意思很明显,这场和翠兰的婚姻,注定只能是闹剧。猴子最终要来闹事,我注定悲剧。所以我没有碰她。和她同床共枕这么多天,我连她的手都没有碰过。猴子的大棒临头,我怎么会有心思想女人?

当时的我正是血气方刚,二十出头,马上就要被猴子暴打,挨打后还要去参加一场说走就走的取经之路。这样的情况,让我怎么都心有不甘。所以,我暗自打了好主意,婚礼那夜,我要提前洞房。

我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

站在台上,我扫视着婚礼上的所有人,他们带着各自的表情。或是认为我能带来荫蔽的高老庄;或是颜面全无,不得不装作喜庆的驴庄;以及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我的那些猪朋狗友…..我望着他们,心底一阵一阵的冷哼。我想,可这怨不得我,老天让猪去拱白菜,猪也不见得有多开心。这就叫天地不仁,万物恶心。

高翠兰在丫鬟的搀扶下走了上来,我走过去,拉住她的手。她的眼神透过盖头,从我身边溜过,往台下望去,大概是在找驴小白。那个小白脸喝酒更生猛了,他低着头,满脸通红,被酒呛了几口,非常可笑的捂着脖子。

翠兰眼神里流露出绝望。任由我牵着走到高台的中央。

高老头爷站了起来,他今天面色红润,在太阳底下发红光。他说,今天是小女翠兰和贤婿天蓬大喜的日子,感谢大家都能齐聚一堂。天蓬是个好女婿啊,老夫相信,小女跟了天蓬,以后一定是,是,那个前途无量啊,那个生活安康啊……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人间的婚礼就是这三拜而定。而实际呢,我知道,哪有这么麻烦。不过是月老哪天心情好,就把红线抛一抛,连到哪个便是。我还知道另一件事,那就是月老的眼睛不怎么好使,红线连得总像瞎了眼睛,人间的人爱成了傻逼。

我和翠兰喝下那杯交杯酒。翠兰是闭着眼睛喝的,我看不到她的眼神,所以我始终都猜不到和我成为夫妻的这一刻,她都想了些什么。我又转过头去看下面的驴小白,发现他还是抱着喉咙,却已倒在地上。脸上流淌着的是眼泪吗,还是沾满胃酸,从喉咙深处咳出来的陈年喜酒。我的裤裆燥热难当,高高的在台上支起。

8

翠兰已经在房间等我了。她穿着红色的嫁衣,抹着红色的朱唇,脸上没有表情。

我走过去,靠着她坐下。房间里点着烛灯,和下午的阳光混和在一起,散发出糜烂的味道。

我摸她的手,说,翠,你是不是不开心?

她愣愣的说,我怎么可能开心?

翠,你不要不开心,我告诉你个好消息。明天我就会离开高老庄,再也不回来的。

她一怔,说,你决定放过我了?真的吗?

我会走,这是真的。

我堵住了她的嘴,用我臭烘烘的猪嘴巴,她的小嘴不止诱人,还有一种淡淡的香气。我用力的吮吸她,她无力的挣扎着。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想起天界的嫦娥。我和嫦娥曾经相爱过,

猴子和三藏在路上了,晚上就能到高老庄。猴子当年一个眼神,就让十万水军溃不成军。可是在高翠兰面前,又算得了什么。我下身一挺,进入了她的身体,刹那间,灵魂仿佛被她超度了。

在她宝相庄严的身上,我泪流满面。

她的眼睛如同星河,无神的望着她看不到的天空。她的上唇微微翘起,粉嫩诱人。鼻翼上挂着泪滴。此刻的她,在想什么呢。会不会是圣人的那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不孝啊,不孝啊!”高老太爷这样对她说。

“天蓬长得英俊。”

“你为什么不为这个家考虑考虑?”

“这是菩萨定的,天定的姻缘,天造地设啊。”

“爸爸这是为了你好。”

“真是爸爸的好女儿。”

我仰起头,幻想,如果翠兰的灵魂在这夜死去了,那灵魂的尸体也必然带着满身的精液。来自我这头猪的,她爸的,生她造她的天地神佛的。这一刻,我是什么?我什么都不是,我不过是个沉迷快感的侩子手。然而这一切都顺其自然,天造地设。多么和美的婚姻,多么美妙的爱情。我如何能不沉迷。

我喘息着停下,把头埋在她的胸口。她无神的视线来到我的脸上。她说,结束了?

我说,结束了。

9

莫笑说愁人,

黄口小儿自有黄口坟。

我登上层楼。

看见黄鹤远去,故人遥走。

猪的孩子全部在跳舞。”

这首诗是我在二十岁的时候写的。二十岁的我,尚且是个抱有文学理想的青年。热爱写作,热爱诗歌,学习过金翅大鹏狂赞的《逍遥游》,模仿过庄周梦蝶,想象过比如天蓬梦猪云云。

然而我和翠兰小时候的事,却全不是想象。我很想在这里告诉你们,我从一开始所讲诉的,都真实的故事,就发生在你的身边。一只猪和一个女人的故事。关于爱情,关于家庭,关于小时候。关于幼时青春和中年。我讲了幼时,讲了青年,离中年还有很长的距离,那就听下去吧,不然还能怎样呢。听下去吧,翠兰。

幼时的我和翠兰有很多故事。比如我和翠兰尝试过私奔:她把我当宠物抱走,懵懂的走在林间小道上,从夕阳西下,走到星光明媚,第二天我和她出现在高老庄,她安然无恙,我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又一次被暴打。

比如我某天给翠兰写诗:你/看天空/天空/看着大地/大地/在养猪/猪/不好意思看你。我被小伙伴们嘲笑成傻逼。

比如我有时决定做个神经病:我在猪圈里走来走去,高老庄那么多的猪圈,我就一个猪圈一个猪圈的走。给每一个食槽放满泥土,给每一个猪身上写上“高翠兰的猪”。然后我被所有的猪暴打。

这些都是很简单的事。翠兰也干过,我记得。她给我带过糖葫芦,给我衣服穿,替我带小说看。虽然糖葫芦让我腹泻不止,衣服被其他猪撕烂,小说被我老妈愤怒的丢进猪粪堆,骂我是个无能的理想主义者。这些都是简单的故事,参与其中的,除了翠兰这个简单的小姑娘,就是像我这般的猪。

当我三十多岁,头发日渐稀少,性欲如抛物线一样衰退的实惠。我开始审视自己的幼时,我当然也审视我的青年,但用抛开欲望,我发现,我最想回去的,还是那个幼时,没有哪种快感能比得上那时的天空,也没有哪一刻的翠兰,比那时令我觉得蓝天是长久的,白云是不会化成大雨,降落一地的。雨后的空虚如同衰退的性欲,令我在不知不觉中发现,自己早已是中年。

三十多岁的我再也写不出“故人前行,爱人远去。”我只会另外几个字,我把他们排列在本子上,放在最后那一页里。

“顺其自然,死在梦里。”

10

夜里,我从翠兰身上下来,我的腹部终于不再燥热。新房里迷茫着一种水果腐烂的香味。

我整理衣衫,帮翠兰穿好衣服。我温柔的亲了亲她的脸,对她说,你睡吧。我要走了。

她真的就睡着了,梦里有没有我,我不会知道。只期望那不是噩梦。但我也知道,这种说法显得我愈发卑劣。

我从新房里走出来,走到庄子的中央。彼时,月明星稀,万里无云,正是出外打工的好天气,我在最显眼的地方站定,等那只猴子,和那个骑着白马的僧人。来吧,我对自己说,来吧,带我走,像一个罪该万死的恶人,留下别人难以启齿的噩梦,然后走在朝圣的光明大道上。

夜又过去了很久,我坐在地上,并不焦急,心里很平静。直到整个夜过去,第二天安静的到来。公鸡哀嚎几声,衰落下去。高老太爷伸着懒腰从房间里出来,一边刷牙一边惊诧的对我说,贤婿是来晨练么?翠兰醒了没?昨天怎么样,哦,我是说昨天天气……

我没有回答他,我问他,今天是哪一年?

贞观三年。早饭吃油条怎么样,我让下人煮了兜汤。你可能不知道兜汤是什么,放了牛肉,用淀粉包在一起,还有花椒,卤料……

至此,我基本确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故人不会来了,即便要来,那也是十年后的事。而此刻,不论怎么说,生活都将把我留下,我不走了——我可以不用走了。

我站起来,对太爷点点头,说,记得放葱。

11

你们可能会有疑惑。诸如,翠兰后来是怎么爱上我的;翠兰是怎么和一头猪生活十年的;一头猪是怎么活这么多年的;猪吃什么饲料比较有营养……我想说,我也疑惑。可我一边疑惑,一边又踏实的渡过了这个十年。

十年,这是个很长的时间,十年里可以发生很多事。比如我和翠兰的关系,从一开始的双边交易,渐渐变成了老夫老妻。还比如我和高老庄的关系,从一开始的高老庄女婿,渐渐变成了高老庄庄主。这之间的转变不是一朝一夕,但回忆起来,又快得像一个弹指。

我时常会想起这场婚姻的最开始——观音。她特地把剧情提前了十年,为的只是看我和翠兰十年的性事吗。这不可能,观音是个诡异的性癖者,但在我的印象里,她只对公猴子感兴趣,完全没可能热衷于一只猪。

所以我只能这么解释:天道循环,报应不爽。嫦娥是玉帝的小三,破坏了玉帝的家庭。我是嫦娥的小三,破坏了嫦娥的家庭。天道给了我十年,让我组建一个家庭,再让猴子打破它,等那个骑马僧人站在一边,念着诵经超度。而至于玉帝,很明显的,他就是天道。

这十年间,我和翠兰不断做爱,一开始翠兰并不配合——我想不出她有什么配合的理由——但日子久了,翠兰也就渐渐适应,甚至开始迎合。是三年后还是五年后,有一夜,她爬到了我的身上,大声说,用力。我奋力的一挺,两个人抱在一起,西天仿佛刹那就在眼前。我忍不住想到,如果取经等价于取精,那翠兰一定是如来大自在。

接着便是孩子。我和翠兰几乎要有一个女儿。你知道,这世界上有很多词,差一点,几乎,它们都是很残忍的词。

那天早上,翠兰从外面走进来,打断了我的写作。她怯生生的望着我,对我说,天蓬,你停一下。

我放下笔,不解的看她。

她说,我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

你喜欢的是儿子,还是女儿。

在翠兰的肚子里,我和她的孩子一天天的长大。我本是神佛,生来就有看破红尘的眼睛,所以我看得到那个生命,是如何一天天的成型,又一天天丰满的。当我最终看出小家伙是个可爱的女孩,和她母亲一样的可爱的时候,喜悦的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个被打破的十年,从一开始,就是破裂的。我的意思是,最终一起被打碎的,远不止是一个家庭。就像你随手打破一个杯子,碎片扎不到你,可杯子它会很痛。

当大批人马在驴小白带领下冲进高老庄,我依旧在房里写作。驴小白的人好像叫农民革命军还是什么的,革命的对象自然是皇帝,但不知怎么的,被驴小白带到了高老庄。高老庄的家丁们只抵挡了半柱香,就落荒而逃。也有没跑的,但他们大多都在喊,跟我来,我知道粮仓在哪。

驴小白说了三个字:高翠兰。

我不知道这是早就谋划好了,还是事情真的就那么巧。我写作的时候从不被外界所扰,除非是翠兰进来,再大的骚动我置之不理。可是,被人群抓住,扒光衣服的翠兰,又怎么找得到我?她喊了我的名字,天蓬,天蓬……我听得到,是的,我听到了,可是翠兰,你的声音为什么这么微弱,为什么像一只受伤的幼兽,像是在怯怯的问我,天蓬,你喜欢的是儿子,还是女儿。

你知不知道,我的回答是,包括你。

我终于从房里出来,迟了一步,我看见驴小白从你的身下退出来,鲜红的血在里身下流成了湖泊。那里面有我们的孩子。血印在我的眼泪,红得如同西天的晚霞。我回想一下,当时我手边,好像只有一个用来锄地的钉耙。很旧了,锈迹斑斑。

没有人逃得掉的。上百人被一只猪屠杀是什么情景?我像一个魔王,浑身散发着死亡的气息。我却没有杀掉任何人。所有人在我脚边伏下去,仿佛见到了帝皇,包括那个驴小白。可我已经没了杀心,我走到翠兰的身边,抱起她。她昏迷的样子像是睡着了,上唇微微翘起。

临走时,我对人群说,那里有个九齿钉耙,你们互相活埋。最后活下来的,你们就回家去吧。

我对怀里的翠兰说,我们回家……

12

不得不说,中年人的故事确实乏善可陈。

孩子意外流产,翠兰很快就衰老了。一个美丽的杯子被打碎,难免会留下许多难以清扫的细屑。乌云蒙上了我们的家庭。翠兰也似乎提前到了更年期,对我总是没有好脾气。当然,我觉得这可能是因为我告诉她,是我失手弄死了我们的孩子。

我给她写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涉及到了物理,化学,地理……涉及到了漫山遍野。我用这么一个故事,让她变得愤怒,对我怒目而视,仿佛我亲手杀死了她的孩子,我成了没有人性的猪。可我真的找不出更好的办法了,你说呢?

是年春,高老庄遍地开满了野花。以及无名的野草,一株一株,非常茂盛。空气中飘荡着若有若无的香气,这种香气使我开始相信,不管婚姻是不是注定结束,生活还是在越变越好,只要活着,最后都会好起来的。

我逐渐养成了很多好习惯,比如,晨跑,比如,按时早吃饭,饭后做眼保健操。我也学会了做饭,有时会给翠兰做上一道水晶肘子,撒上葱花,很香,自己都忍不住想吃。我也学会了适当的沉默——就是在夜里,等翠兰睡着,然后静静的看着她。

说不准是想记录什么,只是看得久了,会很想写东西。都写了什么呢,其实什么都写啦,爱情,婚姻,家庭。恐怖小说也不是没写过,只是最后女鬼很失败的和男主结婚了,两人为生孩子的问题而纠结很久……诸如此类的,写着写着,天就亮了。

我会在晨光里等翠兰醒来,等她睁开眼睛看见我,我便去晨跑。绕着一束束的野花慢跑。像一个浪漫而现实并且还秃顶的中年男人。

13

温软的身体突然靠在了我的肩膀上。我意识到翠兰醒了。我抚摸她的手,尽量不回头看她。

我问她,今天干嘛醒这么早。

今天是14号。

对的,蓝色情人节。怎么了?

没怎么……

我不想让她看到我的脸。猪头有什么好看的,何况是看了这么多年的猪头。而且,一个充满了黯然与失意的中年猪头,真的不好看。

天彻底的亮了,打鸣的公鸡们回到鸡舍,开始补眠。阳光从窗外的一角照进来,照到桌台上,有反光但不刺眼。一种氛围在房间里蔓延,我猜,翠兰肯定已经有了点察觉。

我把本子合上,转过去抱了一下翠兰。

庄外,传来哒哒的马蹄声。我似乎看见了僧人手里转动的念珠,猴子脸上的无所事事。我贴着翠兰的脸颊,猛吸一口气,这是从未变过的香气。所以,到了最后,我依然想靠这种幼稚的手段来记住点东西,像一个就要赶赴刑场的死囚。

一会跟我出去一下。我有朋友要过来。

我还没听说你有朋友,哪边的,驴庄的吗?

政府考察团的,他们来公费旅游。要出访天竺诸国,先在我们这落落脚。我跟你说哦,他们的伙食非常好,工资很高,虽然没什么假期,但是福利都很好。基本上呢,是个人就想加入的啦。怎么样,是不是很心动?

还好吧,干嘛说这些。

我带翠兰走到大门前。门外,僧人,白马,猴子,高矮排列。僧人的面孔我似乎在哪里见过,就是想不起来。而至于那只猴子,我宁愿从没见过。日他佛祖,这些年他都快成我中年阴影了……此刻他正调皮的拿着金箍棒,手里抓着一束狗尾巴草。

僧人走上来,对我们行礼,说,这位施主,我听说你们这有头强抢民女的猪妖,特此来——

我说,收妖?

没没,就是想见识一下。

我大笑起来,说,不必了,我就是那只妖,你想见就见吧……说真的,不走行不行?

僧人也咧嘴笑起来,施主真爱说笑,我看施主却不像是妖。

猴子叼着狗尾巴草,漫不经心的遛马。翠兰趴着门,不解的望着我们。

天空忽然一点点的暗下了去,像是暗流在翻滚。我特地看了看猴子,和他没有关系,那也就是说,天上有人下来了。我仰起头,果然,李靖带着他的宝塔缓缓降落。跟随他的还有不少天兵,看样子还是久经沙场的老兵,在他们中,我看见了一些我当年手下的面孔。

李靖的声音在空中传来,听得很真切,“天蓬,你触犯天条,被贬下界。仍执迷不悟,强抢他人女儿,强暴他人妻子,作案时间长达十年之久,简直惨绝人寰。你不要以为你可以逃脱天条的制裁,我告诉你,这十年来,天条可无时无刻不在记录你的罪行,无时无刻盯着这惨无人道的一幕啊。你且说,你该当何罪?”

一字一句,我听得很真切。狂风开始走石,黄沙在半空中回旋。

翠兰不懂发生了什么,她年纪大了,视力不好,也就看不到天上的满天诸神。她一个劲的拉我的衣角,问我,天蓬,这是怎么回事?

我抱着翠兰,我说:没事,他们和我开玩笑。

我对李靖说,天蓬按罪当诛。

你可伏诛?

在李靖的身后,观音站了出来,她适时挥动了她的杨柳,像一幕电影的场景师。这时节,黄沙停滞了,五彩祥云下的乌云开始聚集。化成雨滴,降落下来。打在身上,痒痒的,像是秋雨。然而我清楚的知道,这不是秋雨,是化我人形,洗我凡胎的仙雨。

李靖看我迟迟不说话,又补充说,天蓬,你不要企图负隅顽抗,这是没有作用的。你要是敢拒捕,我们将不得不对你强制执法,你看到了,这里有十万天兵。我们会打得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们会把你打回原形,我们不仅要把你打回原形,还要打得你丢盔弃甲,抛妻弃子,家破人亡…...

观音咳嗽了几声,小声提醒他背错了台词,补充说,但是呢,上天有好生之德,天蓬,虽然你犯下了死罪,但我们决定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跟孙悟空去西天取经,只要保得悟空一路平安——不是不是,是保得唐三藏一路平安。我们就削去你今世的所有罪孽……那位小姑娘,从今以后,你也不用再受猪妖所扰了,你可以回去过你以前的生活。

观音的口误引得在场的天神侧目,这大概又是一则年度笑话,“观音暗恋猴子未遂,逮捕天蓬当众口误。”观音脸红红的转过头,不敢看站在地上的猴子。然而翠兰却一刻不停的望着我,眼神里透露着不解与无助,像一只受伤的幼兽。她小嘴微张,上唇微微翘起。这个玩笑很好玩,也很好笑。

禀诸位天神,不必了。我仰起头,我这就走。我加大了音量,你们已经知道的,弃子我做到了,现在我听你们的,我抛妻,我家破人亡。

我上前一步,雨一点一点打到眼睛里,很痒。

天上的神佛们露出了笑容,印在我眼里,那是什么样的笑啊。神圣,高贵,不可侵犯。微风拂动他们的脸颊,如果天地颠倒,大雨才能降落在他们身上。如果乌云被雨强奸,他们才会感受到我的秋凉。

观音小声对李靖说,佛祖说的没错,他不会反抗的。我佛慈悲,这么多人白来了。

没事,李靖挠了挠头,说,都是公费。

我不想再听下去了。我向大门外走去,翠兰的香气在雨里一点点的消失,怎么也闻不清。秋雨淅沥,飘在这间的山谷里。我在猴子的身后站定,环顾四周,发现视线模糊,视觉和嗅觉一块飘远了。

14

到了最后,和吴承恩在《西游记》里写的那样。我被降服了。我跟着唐僧这个佛二代,以及孙悟空那个粪青,我们踏上了前往西天的旅程。在那之后,很多年很多年过去了,我们依然路上走着,一刻不停。没有人告诉过我们这远行的意义,我觉得大概是各有答案。

而关于答案,两位大爷总是闭口不谈。唐僧念过佛,不像猴子那么粗鲁,所以他总是对我说,佛曰,不可说,说了便是错。

这种文字游戏,我不懂这些他为什么总要挂在嘴边。解不了渴,也治不了病。真是没点人生追求。

直到有一天,我问了他一个问题。那个问题是这样的,说,有一个妙龄少女,面向可人,身材娇小;有一只猪,面目可憎,四肢着地。问,少女是怎么爱上的猪,又怎么和猪过了十多年的夫妻生活。

他的答案是,心里有什么,看到的就是什么。

他还说,奇怪,那天我看到的你,真的不是猪啊。

那到底是什么呢?

他说:一个秃顶,双下巴,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的中年大叔。

说真的……中年男人千里迢迢,离家打工的故事,非常乏善可陈。即便我很努力的加上了无谓的笑点,扯了一些关于神佛的笑话。可到了现在,我真的不想再写下去了。这没有意义,等我说我最后我要说的,我想我可以停笔了。

在我上路之前,观音对我说,天蓬,其实你十年来所经历的,都是幻境。都是上天磨砺你幻化出来的,你为何不能早点看破。

你不用说了,我很早就看破了。很破很破。这么说的时候,我已经走上了阳光大道,手里的钉耙晃来晃去,锈迹斑斑。

西行可以有很多重解释。比如说平妖,就是打怪升级;比如说布道,就是弘扬我佛。比如说化斋,就是到处讨饭……总之不论你怎么解释,西行都是通的,一条畅通无比的康庄大道,一切都已经被神佛打点妥当,不会有半点偏差。时差都不会有。

西行就这样缓缓的走下去了。不紧不慢。随着后来的渐行渐远,经历一些其他雨水,不同的淅沥,我渐渐开始明白,从没有谁逼迫过谁。当初的雨水抛给我一个问题,让我选择,可我不论怎么选,都是那个答案。当时的我选了,选得毫无怨言。只是当时的我突然想到:一只猪,站在即将远行的大门前,阳光正浓,猪头也不回。这样的情景,今后是不是只能被一个人回忆。

我走在田埂间的小道上,晃悠我的钉耙,唱一首我二十岁时写出来的诗。

莫笑说愁人,

黄口小儿自有黄口坟。

我登上层楼。

看见黄鹤远去,故人遥走。

猪的孩子全部在跳舞。

离开高老庄是我自己的选择,没有谁是谁非。不分对错,就没有怨言。毫无怨言,就只剩回忆。而那些回忆,不过是我的常情。像每一个外出打工的人一样,从今以后,我越想念,就走得越远。

直到西天。

·END·

叶小白

青春光线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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